昭宁大长公主原本倚在软枕上,正在由小丫头捶腿。突然挡风帘被掀开,曹姑姑笑容满面进来:“公主,前面来人说,二公子朝这边过来了。”
听到这话,昭宁大长公主立刻坐起来,忙开始吩咐。
等贺令昭过来时,他爱喝的茶,爱吃的糕点果子都已经备好了。昭宁大长公主坐在罗汉床上,笑容和蔼道:“二郎来了,快来祖母这边坐。”
见昭宁大长公主的气色比之前好了一些,贺令昭这才略微放心了些许,他依言过去,在昭宁大长公主身侧落座。
贺令昭已有半月没过来了,今日他过来,不但昭宁大长公主高兴,底下伺候的人也都十分高兴。知道他们祖孙二人要叙话,曹姑姑便让宫娥侍女们都退下了,她远远站在门口,随时听侯传唤。
他们祖孙二人聊了一会儿家常之后,昭宁大长公主才问:“二郎还怨祖母么?”
十一那天夜里,贺令昭跪在她面前,说他想跟他爹去北境求她成全。但自从她病了之后,他却再也没说过这话了。
但自从他父兄离京之后,他已经有半个月没回府了,偶尔回府也是极快就离开了。
沉默片刻,贺令昭答:“我知道,祖母是为我好。”
昭宁大长公主听见这个答案时,眼底浮起些许哀色——
知道她是为他好,所以不能怨。
但不能怨和不怨却是两个不同的答案。
他们正说话间,曹姑姑端着药碗过来:“公主,该喝药了。”
“你这个老货,药什么时候不能喝?非要现在巴巴凑上来,没得讨人嫌。”昭宁大长公主训斥曹姑姑,但却没有真生气的意思。
曹姑姑笑着告罪。
贺令昭接过药碗,一面与昭宁大长公主说话,一面用汤匙搅动着汤药,待察觉到不烫时,才将药碗递给昭宁大长公主。
这次的药入口极苦,但看着时隔半月重新踏入公主府的贺令昭,昭宁大长公主却仍一口将药饮尽了。
“祖母,您吃颗梅子,去去苦。”贺令昭将一碟梅子推过来。
昭宁大长公主面前的那碟梅子,眼眶有些发热。
从前贺令昭每次喝完药时,她总会给他备一碟梅,如今反倒是调了个个儿。
昭宁大长公主喝了药吃过梅子之后,她用帕子压了压唇角,继而冲外面道:“把我给二郎准备的东西拿过来。”
很快,曹姑姑便捧着一个蛐蛐罐就进来了。
“公主一直记着您的常胜将军那事,她命奴婢再为您寻一只来。但下面的人寻了许久,才找来这么一只,您瞧瞧,合不合您的意。”曹姑姑将蛐蛐罐子呈给贺令昭。
蛐蛐对贺令昭来说,不过是打发时间的玩意儿,当时那只常胜将军没了时,他确实有几分难过,但现在早就抛之脑后了。
不过这既是昭宁大长公主费心寻来的,贺令昭自然不会拂了她的好意。
“看着跟我那只常胜将军有几分像呢!”贺令昭随口道。
曹姑姑笑着答:“这只蛐蛐就是按照您那只常胜将军的样子寻的。”
贺令昭逗蛐蛐的手一顿,旋即向昭宁大长公主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:“有劳祖母费心了,我很喜欢。”
之后他们祖孙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,昭宁大长公主原本想留贺令昭用午膳的,但贺令昭说他还有事,昭宁大长公主便放他离开了。
从公主府离开后,贺令昭径自回了他的院子。
有侍女看见她正欲行礼时,就听贺令昭问:“二夫人回来了没有?”
“回二公子的话,二夫人刚回来……”后面的话,侍女还没来得及说,贺令昭已大步流星往正屋方向去了。
侍女见状,便将话又咽了回去,继续做手上的活计了。
外间无人,贺令昭便直奔寝房而去。只是他刚走到门口时,正好遇见了红蔻。红蔻看见贺令昭时,一脸惊讶问:“二公子,您怎么回来了?!”
贺令昭:“……”
她说的这是人话吗?!什么叫他怎么回来了?!
结果贺令昭一抬头,看见房中的沈知韫与青芷闻声看过来时,主仆二人面上竟然也是如出一辙的惊诧。
“这是小爷的院子,小爷回来还得经过你允许?!”贺令昭这话虽是对红蔻说的,但目光却落在沈知韫脸上。
沈知韫轻轻蹙了一下眉。贺令昭今天是在外面吃炮仗了?火气这么大?!
贺令昭见红蔻还呆呆望着自己,正要大摇大摆往里走时,就听沈知韫道:“你等一下再进来。”
“小爷我吃你家大米长大的啊?凭什么你说什么我就得照做,小爷我偏不!”贺令昭反骨上来了,当即便要往里走。
只是他这反骨只维持了两个弹指间就没了,因为沈知韫说:“我在更衣。”
贺令昭伸进去的脚,只得缩了回来。结果一转头,就见红蔻还望着自己。贺令昭脸上有些挂不住,当即便指挥红蔻:“你杵在这儿干什么?还不快给我斟茶去。”
红蔻哦了一声,听话的去了。
沈知韫更完衣出来,就见贺令昭正坐在圈椅上喝茶。沈知韫正欲开口时,贺令昭看见她出来,当即哐当将茶盏一放,然后怒气腾腾道:“沈知韫,你什么意思?”
“什么什么意思?”沈知韫蹙眉。
“什么叫‘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?没得让人扫兴’?”
沈知韫先是一愣。这是她在裙幄宴上随口说的话,贺令昭怎么会知道?沈知韫下意识觉得,是裙幄宴的人将此话传出去的。
但旋即,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。今日裙幄宴上全是她平日交好且是可信的人,她们之中没有搬弄是非爱嚼舌根之人。
沈知韫猛地抬眸,神色一瞬冷了下来:“你派人监视我?”
“我一天吃饱了闲着没事干找人监视你?沈知韫,你不要扯开话题,我跟你说,我……”贺令昭说到一半,就被沈知韫截了去。
“那你是怎么知道这话的?”
“小爷怎么知道这话的,小爷我亲耳听到的。”
沈知韫立刻反问:“你不是说,你没监视我么?”
“我再说一遍,小爷我没监视你,我今日是误入了你们的裙幄宴。”说到这里时,贺令昭就很生气,“沈知韫,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说,我们成婚这一个月里,我对你还不够好吗?你睡我的床,我二话没说打地铺。你说你想要个画室,我立刻就把我的书房让给你了。你嫌我咍台声,我就每天晚上等到你睡着了再睡。你看看,这一个月,你倒是养的白里透粉,而我眼下的青黛都要掉到地上了。就这你还不知足,你出去赴宴竟然还跟人说,‘提他做什么,没得让人扫兴’。来,你今天展开给我讲讲,提起我怎么就让你扫兴了?”
贺令昭一口气说完之后,端起茶润了润嗓子,然后双手环胸等着沈知韫给他一个解释。
结果沈知韫哦了声,不咸不淡道:“那是挺巧的。”
贺令昭:“!!!!”
“然后呢?”贺令昭问。
沈知韫抬眸,满脸写着“什么然后。”
“不是!”贺令昭坐直身子,他双手张开比划,“我说了这么一长串,你一个哦外加一句那可是挺巧的就把我打发了?”
“那不然呢?”沈知韫不明所以,“你想让我说什么?!”
贺令昭瞬间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,他蹭的一下跳弹起来,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沈知韫:“什么叫我想让你说什么?你难道不该反思一下,你对我太差了吗?”
“我对你太差了吗?”沈知韫反问。
“合着你还觉得,你对我好了?!”
沈知韫一脸奇怪看着他:“贺二公子,需要我提醒你,我们成婚当晚就已经签过和离书了这件事么?”
“这跟签和离书有什么关系?”
“自然有关系。再有一年十个月零二十三天,你我之间就一别两宽了。所以你现在纠结这些好与不好有什么必要?总归你我之间,又不会有往后余生。”沈知韫神色平静看着贺令昭,眉心轻蹙,似是真的不明白,贺令昭为什么要这么生气。
贺令昭顿时有种心上被戳了一刀的感觉。他冷笑一声:“行,你记住你今日说的话。”
说完,贺令昭怒气冲冲便走了。
青芷一直守在外面,见贺令昭离开之后,她立刻进来,关切问:“小姐,您没事吧?”
沈知韫摇摇头。
“二公子怎么了这是?奴婢瞧他刚才脸色可吓人了?”
沈知韫拿起一本书,随口道:“不知道,可能是在外面爆竹吃多了吧。”
青芷:“……”
沈知韫本以为,贺令昭这一走得等十天半个月以后再回来了。可谁曾想,夜里她正准备就寝时,贺令昭却突然回来了。
沈知韫虽然意外,但并未说什么。
毕竟诚如贺令昭所说,这是他的院子,他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,用不着通知谁。
青芷不放心看了沈知韫一眼,沈知韫回了他一个无事的眼神。
侍女们悉数退下,贺令昭栓了门。
沈知韫如往常一样,正要撩开床幔上床睡觉时,却被贺令昭叫住:“你不是说,总归你我之间有没有往后余生,那好与不好也没什么必要了。”
沈知韫转过身,等着贺令昭的下文。
贺令昭双手环胸,一脸冷峻道:“我的床只给我媳妇儿睡。”
沈知韫懂了。她撩开床幔,将她的被子和枕头放到榻上,然后铺开之后,平静的躺了上去。
贺令昭舌尖顶了一下上颚,转身躺在了他久违的黄花梨木床上。
他一抬头,看见的不是熟悉的墨色纱帐,而是新换的雨过天青色纱幔,这是他们成婚没几日时,沈知韫让人换上的。
贺令昭刚躺下没一会儿,便又嗅到了那股淡淡的熟悉的香气。
这股香气,他之前在盖沈知韫的被子时闻过。今夜沈知韫将被子带走了,但纱帐里却还萦绕有那股香气。
贺令昭烦躁的翻了身,想避开那股香气,但偏偏那股香气却无所不在。
最后贺令昭开始强迫自己入睡。
哼!刚成婚的那一个月,他没有一天晚上是在沈知韫前面睡着的。既然她沈知韫不识好歹,那今晚他就不管她了,他要先睡。
平日贺令昭到头就能睡,但今夜他却莫名睡不着了。而且睡不着也就算了,他脑子里又浮起下午他怒气腾腾从院中离开,结果在廊庑下被程枝意拦住的事情。
程枝意是听说他回府的消息,特意在那里等他的。
“二郎,原本我这个做大嫂的,是不该干涉你私事的。但你大哥离京前,曾特意交代过我,说你少年心性遇事容易急躁冲动,让我若遇见了便同你说一说。二郎,如今你成婚了,你在外面行事前,也该想想弟妹才是。像上元夜那般带着一帮姑娘在街上逛的事,日后尽量还是不要做的好,免得伤了弟妹的心。”
听到最后那句‘免得伤了弟妹的心’时,贺令昭下意识便要扯唇笑开。但旋即,他又意识到不对。
“大嫂,你怎么知道,上元夜我带着一帮姑娘在街上逛的事?”
“我亲眼看见的。而且不单我,弟妹也看见了。”
贺令昭翻了个身,目光无意识落在靠窗的榻上。他心里朦胧浮出一个猜想:会不会是因上元夜,沈知韫看见他带着一帮姑娘招摇过市,所以才会在裙幄宴上说‘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?没得让人扫兴’这话?
贺令昭是个有疑问就要得到答案的人,他扒拉开床幔:“沈知韫,你睡了没有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