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知韫出身书香门第,如今又是侯府女眷,孟惜墨不想让她卷入这些糟污事里。
但沈知韫却在反思。
“惜墨,茶坊的经营我不参与,但日后若再有这种事,你该来同我说一声。”她们年纪相仿,沈知韫不想孟惜墨一个人背负这么多的东西。
孟惜墨明白沈知韫的好意,便笑着答应了。
她们说话间,茶坊一楼进来一个人。那人穿着一身利落短打,肩上背着一个褡裢,里面装了墨斗锉刀等物件。茶坊伙计看见他,似乎同他说了句什么,他便抬头朝楼上看过来。
“惜娘。”那人唤了声,见沈知韫也在,便又向沈知韫打了招呼。
这是孟惜墨的未婚夫何良。他们二人青梅竹马长大,只等孟惜墨出了孝期便成婚的。何良是个木匠,打过招呼后,他便放下肩上的褡裢,去修坏掉的桌椅了。
何良勤奋肯干,孟惜墨又有经商头脑,他们两人日后成了婚,定然能把日子过得很好。但想到孟惜墨那个不成器的哥哥,沈知韫眼里的神色淡了几分。
沈知韫将一张纸递给孟惜墨:“这是贺令昭昨晚从汇通赌坊拿到的,你哥哥从去岁到今年,在汇通赌坊欠过的银两数目及次数。”
这上面的有些银两数目,孟惜墨知道,但有的她完全不知情。
而自打她爹亡故后,她兄长成天不务正业,他不可能有银钱还赌债。那除了她还的那部分之外,剩余的赌债是谁帮他还的?
蓦的,孟惜墨想到了一个人,她倏忽攥紧手中的纸张。
沈知韫便知道孟惜墨猜到了。
“还有一件事。”沈知韫艰难开口,“虽说这次是品茗阁设的局,但你兄长在汇通赌坊输的那五百两……”
“阿韫,我明白你的意思。”孟惜墨闭了闭眼睛,再睁开眼时,她声音轻却坚定,“这一次,我不会再帮他还了。”
从去年到今年,她给他收拾的烂摊子已经够多的了。
沈知韫便没再多说什么了,这些毕竟是孟惜墨的家事,她也不好过多插手。
送走沈知韫离开茶坊之后,孟惜墨同伙计交代几句之后,就同何良道:“阿良哥,我要回家一趟。”
“要我陪你一起回去吗?”何良见孟惜墨脸色不大好,忙放下手中的活计。
孟惜墨摇摇头:“不用,我自己可以。”
虽然他们两家很近,他们家是什么情况,何良心里大概有数,但心里大概有数跟亲眼目睹是两回事,孟惜墨不想让何良亲眼看见这不堪的一面。
何良知道孟惜墨性子要强,便也没强求。
孟惜墨出了茶坊之后,一路往城西走。
孟家住在城西的陋巷里,这条巷子的名字很好听,叫丰谷巷。但巷子里住的全是贩夫走卒,一条窄窄的巷道两侧,皆是密密麻麻破败低矮的房屋。时值午后,巷子两侧时不时飘出饭菜香,隐约还夹杂着打骂孩子的声音。
昨夜刚下过雨,此时巷道上还有积水。
孟家住在巷子的最里面,之前是因为穷,后来孟惜墨开茶坊赚了银子想搬到好的地方去,但孟母说她在这里住惯了不愿意搬,他们便还住在这里。
孟惜墨回去时,孟家破败的木门轻掩着,院中静悄悄的。
孟惜墨刚推开门进去,院中顿时响起一道犬吠声,紧接着一条大黄狗扑出来,亲热的围着孟惜墨打转。
孟惜墨抬手摸了摸狗的脑袋,一个瘦弱的妇人从屋里出来。
“惜娘,你怎么这会儿回来了?”
孟惜墨正要答话时,就见孟母身后又走出来一个妇人,孟惜墨便转了话头:“我回来取个东西,李婶好。”
“哎,惜娘出落的愈发好看了。”李婶夸了孟惜墨几句便走了。
待到只剩下她们母女两个人时,孟惜墨才问:“阿娘,李婶过来干什么?”李婶是丰谷巷的媒婆,虽说她偶尔也会过来唠嗑闲聊,但孟惜墨能明显感觉到她今天过来是有事。
“你们兄妹俩都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了,这几年因为你们爹的孝期耽误了,今年你们就出孝了。你我是不愁的,到时候何家会上门提亲的,娘愁你哥……”
“他现在成日游手好闲,您还想着给他娶妻?谁家姑娘能看上他?!”孟母话还没说完,就被气愤不已的孟惜墨打断了。
孟母顿时就不高兴了:“那是你哥,你怎么能这么说他?”
“那您想让我怎么说他?说他才高八斗,每日勤奋的蹲在赌坊里,做着一朝发财的美梦?!”
“你这个死丫头,你……”
孟母话还没说完,就被孟惜墨打断了:“阿娘,我给你买的首饰呢?”
孟母辛苦了一辈了,从孟惜墨记事起,孟母就没有一件完整的衣裳,更遑论首饰了。孟惜墨手上有了多余的银钱之后,便给孟母添置了一些首饰。
但直到今天,她拿到了孟秉文从去岁到今年,在汇通赌坊欠过的银钱数目与次数之后,孟惜墨这才突然发现,她给孟母添置的首饰,孟母似乎只戴过一次就再没戴过了。
“那什么,我都收起来了,你们爹的丧期还没过,我也不好打扮的。”孟母表情不自然道。
孟惜墨听到孟母这么说,径自转过身往孟母的房中走。
“哎,惜娘,你做什么?你回来!”
孟惜墨不理孟母。她径自搬开孟母炕上的被子,从墙上抠出一块砖头来,砖头里面有一个木匣子。
孟惜墨知道,孟母的银钱首饰都放在这里。
可现在木盒子打开,里面空空如也,什么都没有。孟惜墨猛地转头看向孟母,冷着脸道:“首饰和银钱呢?”
孟惜墨虽是个女儿,孟父离世后,孟家基本指望她过活。
此番见她脸色冷了下来,孟母顿时有些发憷,她嗫喏着解释:“娘老了,也戴不上那些首饰,就都给你哥了。”
孟惜攥紧手中的木匣子,她早该想到的,按照她娘对她哥溺爱的程度,只要她哥说几句好听的,她娘定然就将这些东西都给他了。
“可是阿娘,他要您就给,那这次他要五百两,您还给吗?”孟惜墨转过身,看着孟母。
“多多少?”孟母没听清。
“五百两。”
孟家穷困,在孟惜墨赚到银钱之前,他们连五两都没见过。如今乍然听到五百两时,孟母觉得眼前骤然一黑。
天爷啊!五百两,把他们全家连同阿黄卖了,都凑不齐啊!
“这个杀千刀的混账东西,他之前不是答应我,说他再也不赌了吗?他怎么又开始赌了啊!他这是想要我的老命吗?”孟母觉得天都塌下了,她坐在炕上毫无形象的嚎啕大哭,不住骂着孟秉文。
孟惜墨站在一旁,看着她娘的模样,心里没泛起一丝波澜。
孟秉文之所以今天会成这个样子,除了她爹从前拔苗助长之外,跟他娘的无底线纵容溺爱脱不了关系。
“惜娘……”孟母哭够了,又转头来看孟惜墨。
孟惜墨知道她娘想说什么,赶在她娘开口之前,她就已经毫不留情堵住了她的嘴:“阿娘,我上次就说过了,那是我最后一次帮他。这次,他自己闯下的祸,他自己解决。”
说完,孟惜墨直接头也不回的往外走。
“惜娘,惜娘,那是你的亲哥哥啊,你不能见死不救啊……”孟母的声音从身后追出来,孟惜墨却丝毫没有停顿。
孟惜墨出来时,狗阿黄立刻扑过来,似是知道孟惜墨心情不好,它不住用它的脑袋蹭着孟惜墨的小腿,似是想要安慰她。
阿黄是孟惜墨卖鸡子的时候捡来的。
当时是一个雪夜,它躺在地上奄奄一息,孟惜墨好心将它带回来,将孟母给她留的那晚疙瘩汤喂给它喝了。
第二天,阿黄挺了过来。之后孟惜墨将自己的吃食分它一半,它便渐渐好了起来。之后它就留在了孟家看门。
不知道是不是孟惜墨救过它一命的缘故,孟惜墨每日早出晚归,但整个孟家,它最亲的还是孟惜墨。
孟惜墨摸了摸它的脑袋,又朝厨房看了一眼。
她每日早出晚归的,而孟秉文是个四体不勤的,孟惜墨不想让孟母那么辛苦,便花银子雇了一个婆子,每日在孟家洒扫做饭。
但好几天前,孟惜墨就没见过那个婆子了,她问孟母,孟母说那个婆子家中有事告假了。
如今孟惜墨还有什么不懂呢!
只怕那婆子告假是假,她给那婆子的工钱,也被孟母给孟秉文做赌钱了。
孟惜墨站在太阳下,深吸了一口气。
从前孟家四个人吃饭的时候,她娘一个人都能忙活的过来,如今她娘只做自己的饭菜,应该是完全不成问题的。
孟惜墨打开院门,顺着巷子往外走,只有阿黄追着她,将她送了一程又一程。
而沈知韫从茶坊回来之后,见贺令昭竟然还待在府里,不禁道:“你怎么还不去太学上学?”
徐祭酒让贺令昭在府里思过,但如今他和裴方淙之间的事情已经解决了,按说贺令昭可以回去继续上课了。
贺令昭目光幽怨望着不带他出门的沈知韫:“后日是会试的日子,太学放假了。”
沈知韫哦了声,这两日她忙着孟惜墨的事,都忘了后日是会试的日子。三年前会试那日,他们阖府还曾一起送她兄长去贡院了。
“也不知道兄长在会宁怎么样了?”沈知韫不禁喃喃道。
贺令昭凑过来:“你嘀嘀咕咕说什么呢?”
“没什么。”沈知韫与贺令昭拉开距离,“既然太学放假了,那你可以去跟你的那帮朋友们玩儿了。”
贺令昭正要说话时,安平隔着窗请示:“二公子,孔少爷的小厮过来传话说,孔少爷他们在春色满园设宴为您压惊,请您过去呢!”
见沈知韫又开始忙她的事了,贺令昭只得去找孔文礼他们玩儿了。
如今太学放假,孔文礼他们这帮狐朋狗友又聚在了一起。贺令昭是最后一个到的,这帮人一看见他,立刻便嚷嚷道:“贺二,你来的最迟,该自罚三杯啊!”
“都去去去,罚什么罚,忘了咱们聚在这儿是干什么来了吗?”
孔文礼像赶苍蝇一样,将朋友们赶开,将贺令昭安置在了主位上,然后才道:“贺兄,你老实跟我说,是不是裴家私下找了什么高人?”
不然他们认识的那个宁死都不愿意向裴方淙低头的人,怎么可能会主动去兴昌伯府赔罪呢!
原本漫不经心的贺令昭面色骤冷:“你们想死我不拦你们,但别扯上小爷我。”
自天宁二十三年,太子于东宫自焚之后,今上便一直对巫蛊之术讳莫如深,国朝上下便无人敢再提任何与巫蛊之术相关的东西。
雅间里顿时落针可闻,孔文礼脸色唰的一下白了。
赵世恒立刻转移话题:“正主都来了,你们他娘的都站着当摆设吗?不是说好要给贺二压惊吗?都愣着做什么,赶紧来啊!”
众人瞬间回神,立刻揭过了先前那个话题,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聊起来。
孔文礼战战兢兢坐下,趁众人不注意时,他偷偷打了自己嘴一巴掌:让你说话不过脑子!幸好今天来的都是能交心的,不然明日他就得去蹲大牢了。
很快,雅间里就响起了笑闹声。
今日这帮人说要给贺令昭压惊,所以阵仗弄的很大,他们点了春色满园最好的乐师和最好的舞姬,为贺令昭献歌舞。
曲子缠绵动听,舞姬身体仿若柔弱无骨。
贺令昭被众人簇拥着坐在主座上,众人都沉浸在乐舞中如痴如醉时,歪在榻上的贺令昭,脑子里却骤然浮起,昨日他半梦半醒时,看见沈知韫坐在春光里,垂眸看书的场景。
“嘭——”